陈行甲

妈妈，今天是您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年的日子。我带着爱人和您的宝贝孙儿又上山看您来了。

还记得十二年前的今天，我陪着您从医院的太平间回老家。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一直拉着您的手没有松开过，我一直觉得您的手还是热的。回到老家帮您换衣服的时候，您的身子还很柔软。我看到您的额头似乎还有点湿润，像是汗水，我当时就想再给您洗个头，就像一周前我在您的病床边抱着您仰面躺在我的膝盖上给您洗头再吹干一样。旁边的爱人、姐姐和姐夫哭着阻止了我。那一夜，来了好多村里的侄男侄女和孙辈给您送行，我们整夜守在您的灵前。第二天凌晨五点封殓之前，幺叔掀开棺盖让我们再看您一眼，我清楚地看到您的左眼角有一颗泪珠，我再一次抑制不住痛哭，姐姐抱着我说这个时候不准哭，眼泪如果滴到妈妈身上，不好。

擦干您眼角的泪珠，是儿子此生和您最后的身体接触。这么多年，我无法忘记那一刻。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一夜您还有知，您听到了爸爸和我们儿孙棺木外的恸哭；是不是您还放心不下爸爸，担心他以后怎么生活；是不是您还有什么牵挂的事没来得及告诉儿子呢？

这十二年，是儿子的事业取得最多进步的十二年。曾经，每一次的意外提拔，每一次的巨大荣誉，都会让我难过。因为我的妈妈已经不知道了，我再也不能跟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分享喜悦了。得到世俗的喜悦越大，这种难以言述的痛苦越深。

去年初曾有幸拜谒灵隐寺的光泉法师。我请教了法师一个问题，人生修行中所说的放下，真的很难。于我，世俗的名和利我觉得放下都不是难事，唯有感情放不下。对母亲的思念之情、难以报还生养之恩的愧疚之情，这么多年我没有放下过。我跟法师讲了不少，法师回答我时语速很慢，他也是噙着眼泪回答我的，“为什么要放下呢？如果实在放不下，就拿起来吧。佛家伟大如地藏菩萨，也终身没有放下母亲啊……”

那一天和光泉法师的对话，让我有些顿悟：实在放不下，就拿起来吧。妈妈，这一生，我都不可能放下您了，那么就让我一生带着您吧。还记得十五年前从清华毕业，面临留京还是回家乡的选择，跟您通电话商量，您说“主张还是儿子自己拿啊，妈的要求不高，以后走到哪儿，如果有可能的话，把妈带着……”。我知道您的意思是想儿子回来，其实那时您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只是您怕我们担心一直不说。现在回想起来，我好感谢自己当年的决定，至少，在您生命最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儿子陪着您。现在，无论走到哪里，我的背包里放着您的照片。儿子用这种方式，兑现当初对您的承诺：无论走到哪里，把妈妈带着。

妈妈，今天和儿媳、孙儿一起来看您，给您清洗墓碑，烧点纸钱，清扫一下您的屋场，我们没有再流泪。孙儿在墓前讲了很多幼时和奶奶在一起的很多趣事，说奶奶虽然识字不多，但是奶奶就像俗世里的诗人，对生活的一丝不苟几到极致，您对待生活的态度，深深地影响着儿孙。孙儿说每当读到decent这个英文词的时候，头脑中就浮现出奶奶的影子，“体面的，得体的，高贵的”，孙儿的世界里没有第二个人比奶奶更配得上这个词语的精髓。您就像一颗温润的种子，我们儿孙从您这里出发，开枝散叶，走到天涯海角。我们像您一样干净善良地活着，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便是对您最好的缅怀。眼前天空明净辽远，云朵静静地依恋着山川，就像是我们对您的爱和怀念。

妈妈，我们都很好。爸爸身体还棒棒的，您过早离开留下的岁数，我们争取让爸爸帮您补上。我的工作顺利，孙儿健康成长，学习进步，也很听话，您一定要放心。生生世世，我们是爱您的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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